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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八回 定計謀商湯救奴隸 薦伊尹仲虺下廚房 

  話說黃帝、岐伯不幸被泥石流埋沒,誰也沒想到,四萬年後,黃帝偉大遺志,竟由一個奴隸實現了。這奴隸出生在河南洛陽附近的伊水河畔,降生那天,天降大雨,霹靂驚雷,道道電光把河水抽得片片通紅。就在這雷電交加之夜,河岸叢林忽地燃起大火,綿延百里,數日不絕。於是孩子父母及族人極其恐懼,認定這小子惹禍招災,並非吉祥,應及早綁住,免生後患。所以,這個歷史上最為著名的奴隸降生不到半月,便被親爹親娘及叔叔大爺們橫纏豎綁,挂在樹上,當妖怪懸著。孩子哭得死去活來,驚天動地,族人恨得切齒咬牙,恨不能挖個坑,將他活埋。當時成千上萬的老少男女,成百上千的頭領巫祝,仿佛都瞎了眼,任誰也沒看出這懸在樹上的妖怪將來竟會成長為偉大的廚師、偉大的醫生、偉大的宰相。

  六歲那年,這孩子便被裝在一條麻袋裏,由兩個赤裸著上身的男人扛著,賣到有莘國。有莘國位於今天的山東曹縣,百草豐茂,地肥水美,故爾盛產牛羊驢騾。有莘國君隨手指了兩隻羊,這買賣也便成了。當時,買賣雙方都很高興,尤其伊水河來賓,出手之後,竟差點笑出聲來:一個災星,換了兩頭羊,誰能不高興呢?他們興沖沖地回去了。剩下有莘國幾個人,看著麻袋,琢磨這小奴才長得什麼樣,買得值不值。少頃,孩子鑽出來,骨乾皮瘦,頭大?小,像猴又像鼠。國君於是大怒,喝令帶他去御膳房,擔水劈柴,殺羊屠豬,淘米洗菜……

  寫到這裏該告訴你了,這孩子便是名垂史冊的伊尹。這伊尹就這樣被親人遺棄,爾後又像頭豬一樣被賣掉,在有莘國做了廚子。只是當時誰也沒注意到,這孩子雖然不成樣子,但卻目光犀利,心靈手巧,一點即通,在煙熏火燎的廚房之中,千錘百煉,不久便脫穎而出,發育成一個技藝驚人的特大號廚師。

  傳說在伊尹主廚之前,人們多以生食為主,血腥難咽——就算享樂宮廷之中,也不過堆薪取火,烘烤獸肉至美熟,然後撕而食之。所以吞腥嚼膻,毒從口入,不但色香味俱欠,抑且傷壽損身,致民間疾病流行,不能遏止。話說伊尹看在眼裏,記在心中,常思合理飲食之道。忽一夜,月色澄明,便見一窩碩鼠,誤入一口大鼎之中覓食,上竄下跳,不能出來。那時鼎早已被黃帝率岐伯等人發明創造,普及各國宮廷,僅僅用來裝飾宗廟,壯觀富貴氣象!誰也沒想到這玩意兒竟然可以煮湯熬菜,創製做美食。如今有莘國幾個肥胖的老鼠淩空一躍,猛然便觸動了伊尹這小子那顆聰慧心靈:只見他先挑幾擔水,灌滿半鼎,將群鼠澆斃,然後,架火燒柴,直燒得水聲鼎沸,滿室氤氳,香氣撲鼻。那天伊尹燒了足有三個時辰,以泄與老鼠的不共戴天之仇,直到那窩鼠翻滾著從鼎底浮上水面,他才罷了火,食肉飲湯,美餐了足足半夜。

  不客氣地說,我們人類以湯煮肉的烹調技藝,就是這麼不怎麼體面的突然得來的,好比歷史上許多偉大光榮的發明創造,一般都歸功於某個默默無聞的小人物,靠他將那層窗紙一舉捅破。如前所述,神農氏是這樣,祝融氏是這樣,轅軒黃帝和伊尹也是這樣!

  萬事開頭難,既然老鼠一馬當先,開了個好頭,剩下的萬般美味自然也就不難了!譬如黃羊、山雞、斑鳩、野狸、虎、豹、豺、狼、獅、兔、蛇、瘴、獾、狗等一一入鼎,不也照樣香味濃鬱,沁人心脾嗎?

  史書記載,伊尹小廚子由此開始,一躍變成了有莘國的頭號食神,那一手好湯食,餵得一國君臣膘肥體壯,四肢發達,紅光滿面,神采奕奕。五腑六臟,日日夜夜,仿佛都在吟唱著歡快的歌謠。這歌謠叫人歡娛,叫人歎息,叫人舒筋,叫人活血,叫人皮膚滋潤,神態安詳,百病不沾,便是那壽命也隨之增長迅猛。這下有莘國君終於發現了一個廚中人才,他親自下令提拔伊尹小奴才為廚官,專門為國君一人炮製飲食。不久,為了國家體面和聲譽,他又忍疼割愛,把伊尹小東西調到專門接待外賓的廚房掌勺,讓普天下有頭有臉的人物都來體味一下有莘國的美食新天地!

  確切地說,伊尹由此進入了一個非常良好的成長環境。誰都知道,客舍館驛是個什麼地方,這地方簡直就是個新聞中心、學術園地、社交平臺、政治論壇,南來北往的國君王儲外臣商賈文痞俠士摩肩接踵,從不間斷!身為廚師,你可以充分享受四面八方蜂擁而來的資訊,進而瞭解天下大事,把握時代脈搏,熟識各色人等;你還可以看到別人不易看到的人生百態,世道滄桑。譬如說吧,一個人,在大庭廣眾之下是一回事,吃餐桌上又是一回事;在餓肚子時候是一回事,吃飽了以後又是一回事;在清醒的時候是一回事,在醉酒說胡話的時候又是一回事;……那些日子,伊尹可以說是耳聞目睹,見識日增,這對他日後當政治家和良醫非常重要。什麼治大國如烹小鮮,什麼眾口難調,什麼牧萬民如牧群羊,類似名言,閃耀著高超過人的政治智慧與深不可測的哲學思想,都是他老人家總結推廣出來的,但凡為官作宰的人們聽了,無不欽敬賓服。

  “什麼叫人才?”有一回,薛回國君仲虺出使有莘國,酒足飯飽之後與伊尹閒聊,不由得兩眼放光,像獲得一份意外寶藏一樣大發感慨:
“誰想今世奇才競立於湯鼎之側!”

  誰也不知道仲虺和伊尹那天談了些什麼!反正,自此之後,薛國國君長時間盤桓在有萃國的廚房裏,與廚子談天說地,終日不倦。談到後來,他竟找到有莘國君,開價千金,要把伊尹買回國去!仲虺想,這該沒什麼問題吧,對有莘國這個有眼無珠的混賬君王來講,伊尹不就是一個燒火做飯的嗎?當初他花了兩隻羊,如今換了一金,才幾年功夫,他嫌大了,這買賣能成啊!可誰知沒成!仲虺什麼都想到了,可就沒想到這有莘國君竟是個美食家,自從喝了那鍋老鼠湯之後,他再也離不開伊尹了,一頓不喝他做的湯飯便口乾舌燥,腹脹胃酸,不能大便!他怎能離開伊尹呢?他捨了江山不痛,棄了美人無恙,死了親娘沒事兒,可誰敢讓伊尹離開一會兒,他能怒髮衝冠抽筋剝皮挖出你的眼球來!

  面對如此一個愛才如命的君王,薛國國君退縮了!他眼睜睜地看著一個匡世宰相窩在廚房,敢怒而不敢言,敢恨而不敢罵。他知道,他的祖國不夠強大,急需醫國之才,卻不敢與鄰國為敵,如果因此而與有莘國兵戈相見,那普天下都會恥笑自己。如果為了廚中一奴而競得罪另一個國君,那世人肯定會認為自己有病,肯定會聯合起來收拾他!這樣幹不行,他要另想辦法來對付。

  “伊尹,”終於有一天,仲虺準備回國了,他把小廚子叫來,送給他黃金百兩,讓他自贖為平民:別再當奴隸了,當奴隸的歲月多麼難熬啊!如果贖身尚有剩餘,那就買房屋、租門簾,開個飯館吧!邊賣酒肉,邊等他,一有辦法,他便會回來搭救他的。

  “那群狗東西,拿著豆包不當乾糧,你不能跟他們一輩子啊!”

  智慧的薜國國君無可奈何地走了。伊尹牢記著他的囑託,使著他的金錢,一步步的由奴隸到平民,由平民到店主,眼觀六路,耳聽八方,靜等著那識貨的人捲土重來。

  怎麼才能得到那個智慧高絕的奴隸呢?薛國國君出使歸來,寢食俱廢,把自己關在宮中冥思苦想。

  七天過後,他做出一個空前絕後的決定:為了伊尹,他決心率領薛國集體投降,把弱小的薛國和商國合併起來,接受商王領導。

  天吶!仲虺瘋了!

  這個決定一經宣佈,薛國上下好比鼠窩裏掉下一隻貓,人人膛目結舌:為了一個奴隸,國君競要親手滅亡自己的國家,自家的宗廟社稷,自身的九五之尊。從古到今,愛才如命,還有比他更瘋狂的嗎?

  薛國貴族臣少,一連數日,涕淚橫流。眼見得要降低待遇,降低身份,喪失許多既得利益,怎麼活呀!臣子們各打著自己的小算盤,開始猛烈抗爭:有說為了祖宗不可的,有說為了子孫不可的,也有說為了國王不可的,還有說為了薛國廣大百姓的根本利益不可這麼做的!如此種種,群情激昂,怒氣難平。偏偏仲虺不為所動,他意志剛強,心如鐵石,海枯石爛,信念不變。全部理由歸結起來其實也就一句話:
趕決臣服商國吧,被動不如主動,等死不如求生!

  商國在哪裡,薛國為什麼要主動向他納降,這個話題必須向讀者做出交代了:
  卻說堯舜之時,有個名叫有戎氏的小部族,遊牧為生,流竄在山西運城一帶。剛開始,該部落草木稀疏,人丁不旺,牛羊短缺,日子過得異常苦澀。這情況持續了相當長一段時間,直到生下了一個漂亮姑娘,名叫簡狄,直到簡狄姑娘不小心吞下了一個鳥蛋,這才稍有改善。

  說起簡狄小姑娘,那真是有戎部落的驕傲。她端莊美麗,聰慧伶俐,仿佛從天外飛來的一隻鳳凰,人見人愛。可能是太美貌的緣故吧!姑娘長成一十六歲,依然沒有誰能娶走她。大家覺得,除了天上的男神仙,大概誰也沒指望了,簡狄不屬於地上任何一個男人。事實證明,這種死心塌地的感覺是對的,簡狄終其一生,也沒有給俗世中任何一個男人為妻生子,只是在不經意間,給一隻燕子生了個又白又胖的男孩。而且,整個過程也很簡單:燕子下了一隻蛋,簡狄把蛋吃了。

  吞卵而孕。名垂千古的商族領袖契,就這樣以一種極不尋常的荒誕方式,應運而生了。他的母親很自豪,他也很自豪,族人就更不用說了。他們一致認為,鳥蛋和美人共同孕育出來的東西一定是好東西!在未來的日子裏,這東西肯定能給每個人帶來好運。

  在滿部族殷切的期待中,契果然出息成有戎氏的偉大領袖。他以非凡的能力,組織人們開闢牧場,繁殖牛羊,拼命生育。沒用幾年功夫,便把有戎氏各項建設事業搞得蒸蒸日上,震動了各個部落,甚至驚動了部落聯盟首領大舜。由此開始,舜對這個投胎轉世的鳥蛋很有興趣,一步步提拔他做了司徒,做了大禹治水工程的副總指揮,做了商地的領主!並且委託他以河南商丘為中心,以有戎氏為基礎,不斷開疆拓土,恃強淩弱,發展創建了商族,乃至商國。

  當然,說這些是想告訴你,商的始祖是個鳥蛋,商就是這麼來的,它歷經了契、昭明、相土、冥、王亥、上甲、報乙、報丙、報丁、主壬、主癸、成湯等十數個朝代前赴後繼,艱苦創業,由小到大,從弱到強,終於成為一個了不起的東方強國!身為諸侯,它甚至能和中央政府夏平起平坐!而在某些方面,譬如軍事、政治、經濟等,它比夏王朝還要強大。這下夏王桀緊張起來了,他想了許多辦法,削弱這個迅猛倔起的附屬國,他甚至請了數百個巫師齊聚國都,讓他們用法術折騰商國:讓商國疾病蔓延,瘟疫流行,天災人禍不斷;讓商國寸草不生,六畜不旺,斷子絕孫;反正不管人畜,讓他們統統都生病死了吧!

  其實,不說你也知道,夏主桀他本是個青史有名的壞蛋,史書上說這傢伙人高馬大,能徒手搏虎,所以在位期間目空一切,荒淫無度,從不把天下蒼生放在眼裏,卻只念著金錢女色酒池肉林,隨心所欲,直搞得天下分崩,朝綱日廢,國將不國。稍微有點頭腦的人都明白,商湯滅夏桀,坐天下,不過是個時間問題,而且為時不遠了,即使找一千個巫師又有何用?

  成湯是商族第十四代國君。此人生得九尺身高,面如冠玉,頗具領袖魅力。自從接掌商國大權以來,高舉尊天敬神,仁者愛人的大旗,軟硬兼施,南征北戰,先滅了有洛國,又滅了葛國,還把王都遷到了山東曹縣,距夏王都城不過百里。看那架勢,分明是要和夏桀分庭抗禮,平分秋色。許多人都相信,如果有機可乘,商湯肯定會起兵反叛,一鼓蕩平夏桀江山。所以,此時此刻各國諸侯都在暗暗的思考一個問題:你是為桀殉葬,還是從湯奪權……隨著形勢的發展,力量對比的變化,雙方衝突的不斷發生,這問題越來越突出,纏繞在諸侯心頭,你不表態是絕對不行的!

  事實上,仲虺做出了一個智絕千古的正確抉擇。在他宣佈薛商兩國合併的一剎那,商湯迅速作出反應,立即任命他為大商國左相,而且發誓要有福同享,決不搞家族國別歧視。天下諸侯都親眼目擊了驚人的一幕,他們在畏懼商湯神威的同時,不能不佩服仲虺的遠見卓識:到什麼時候,商湯也不會虧待這個聰明的傢伙啊!

  “左相委屈了。”卻說合併之後的某一天,商湯請仲虺飲酒談心,各訴心事。

  “大王,”仲虺笑道,“天下大勢,浩浩蕩蕩,順之則昌,逆之則亡!所以甘願投托大王帳下為一小卒,就是看到這個天意了。天意能違嗎?”
  “那麼,”商湯沈吟半晌,忽然詭秘一笑,“天意何在呢?”“大王。”仲虺收斂笑容,異常嚴肅地說,“夏王桀荒廢朝政,殘害忠良,沈湎女色,澆酒度日。這樣一個混賬東西,休說人已厭倦,便是天也煩他了!各路諸侯,萬千蒼生,此時此刻,誰不在尋找一個取代夏桀的救世主呢?大家至少搜尋了數十年了吧!大家把目光聚集在成湯身上,也有數十年了吧!興商滅夏,換代改朝,此天降大任於成湯,大王你感覺到了嗎?大王你應當感覺到的,因為這是人心所向,人心不就是天意所在嗎?”

  商湯大喜,滿滿地斟了一杯酒,勸仲虺飲下,然後歎道:
  “左相言之有據,披肝瀝膽。只是夏王朝乃啟帝所創,已歷百年,好比百足之蟲,急切難以撼動啊!商湯雖得天下豪傑暗中相助,無奈新興之邦,力量猶嫌不足,改天換地,尚無必勝把握啊!”

  “大王,不必憂慮。”仲虺見成湯動了真情,不覺渾身激動難抑,把一樁心事都掏出來了:“自古成大事者總以得人為第一,臣向大王舉薦一人,臣以為此人乃當今天下頭號人傑,大王欲成大業,非此人相助不可。”

  “此系何人?”
  “一個奴隸。”
  “奴隸中也有人傑嗎?”
  “大王您忘了,舜就是來自民間啊!”
  “左相說的好!”

  成湯站起來,對仲虺深施一禮,懊悔道:“成湯德薄才淺,怎麼就忘了古代先賢的故事,治國安邦,惟才是用,哪能計較身世貴賤啊:”
僅僅隔了一天,成湯便派出傳者,攜帶重金,去有莘國採購伊尹。成湯知道有莘國王貪財好利,他以為這種人好對付,給金錢便打發了。可誰知智者千慮,難免有失,使者偏就碰了壁。

  有莘國王絕不放伊尹走!不但不放,他還把伊尹重新貶做奴隸,砸了他的飯館,讓他回王宮繼續給自己熬湯燉肉!你問他為什麼,他也毫不隱諱地告訴你:
  “商湯和仲虺都看上的東西肯定是好東西,既然是好東西那就留著,誰也不給!”

  那段時間,伊尹真正成了緊俏商品,兩家要買,一家不賣,天下人都在看著他們怎麼辦,看著這奴隸會花落誰家。成湯忍不住說:“有莘國那算個什麼玩意兒,把他滅了,把伊尹搶回來,不就得了嗎?”

  “不可不可,”仲虺見成湯天威震怒,急忙勸諫:“大王志在天下,萬不可樹敵過多,這時候打仗要壞事的。臣知道有莘國君的心理了:這小子明白伊尹不等閒,他是怕人才外流敵國,反過來傷害自己。不如這樣,有莘國君不是有個女兒,正值妙齡嗎?就讓世子娶過來吧!做您的兒媳婦!兩國聯姻,化敵為友,有莘國那糊塗君王保證放鬆警惕。他一放鬆,我們便乘機提出讓伊尹做嫁妝陪嫁,一舉兩得!”

  好主意,好主意啊!成湯不待仲虺說完,便已轉怒為喜,他看出這主意太高明了,不是一般人能設計出來的:宰相,兒媳,盟邦,全包含在這條計策中,多棒啊!得趕緊實施啊!

  簡短說吧,伊尹就這樣陪嫁到商國來了,一夜之間,他由奴隸到右相,連升無數級,都排到仲虺前頭去了。

  商湯說:“伊尹何以教我?”
  伊尹歎道:“昔日神農氏嘗百草,一日中毒七十次而不死;軒轅氏製文字,造舟車,習針灸,鑄銅鼎,一百一十一歲而終;陶唐氏放逐不肖子,有虞氏敢立誹謗木;大禹治水,腓無肱,腸無毛。類似聖賢勤政愛民,大王皆已做到,且有過之而無不及,伊尹豈敢妄加非議?然而有件事,臣要提醒賢王,賢王可能聽說過,自古部族興旺,全在人氣,人氣旺則部族旺,所以臣勸大王要從飲食和醫藥上關注萬民福樂安康!大王試想,我華夏一族為什麼香火鼎盛,子孫繁衍,勝過四夷百倍?還不就是因為炎帝播榖,祝融取火,黃帝鑄鼎,岐伯製藥嗎?這四者是缺一不可啊!與諸侯相比,商國人丁不少,但欲坐斷天下,一統人間,這點人煙又怎麼能夠呢?所以臣勸大王要狩獵播穀,廣積財富,要善調飲食,濟養萬民,要尋醫採藥,強壯子孫,人強馬壯,方才是帝王萬古之資啊!”

  “重謝指教。”商湯見伊尹談吐大方,見解獨特,鞭辟入裏,心中歎服。從此便以左右兩相為股肱,共掌軍國要務。伊尹兩遇明主,跳出火海,恨不得以死相報,遂使出平生本事,狠抓千家萬戶的飲食醫藥,不斷提高云云眾生生活質量。不出兩年,商國大治,五穀豐登,六畜興隆,家家戶戶生兒育女,人口數量猛增。

  那時,人類社會歷經炎黃、堯舜,已經學會了冶銅,冶銅又分兩個時期:一為紅銅,一為青銅。

  話說那紅銅時代,乃軒轅皇帝所創。他長期行醫,多次於深山巨岩發現天賜純銅,於是便伐木為薪,以薪為炭,以炭為火,烹煮孔雀石提煉紅銅,用來鍛造工具器品,造福人間。這算老人家呈獻給人類的最後一項成果,功在千秋,不在話下。可也有令人遺憾處,那就是軒轅所煉紅銅,可溶可鍛,其堅硬度遠不如人工打造的石器,所以最初出現在祖先手中的紅銅鑄品主要是大型祭器、小型生產工具、微型裝飾物,流傳在上流社會,尊貴的不得了。那時候,諸國君王貴族,無不以銅器為榮,以銅器為鎮國之寶,互相炫耀,風光一時。譬如大禹王于禹山大會天下諸侯,便曾將各部落首領貢獻的銅堆積一處,烈火燉熬,鑄得大鼎九尊,每鼎上鑄各州山川草木,花鳥蟲魚,珍禽異獸,象徵天下九州,置放宮殿之上,禹王駕前,仿佛把九州萬物都提在手中,踩在腳下,絕對擁有。當時各部頭領欲見禹王,必先拜九鼎,九鼎好比禹王的祖宗牌位,社稷江山,比禹王還尊貴!禹王每天瞻仰它,每天都會產生九州主人的幸福感與自豪感。那時禹王正值盛年,胃口極好,常在鼎中烹調牛羊,大快朵頤。如有諸侯來朝,偶爾也賜些湯水,令諸侯品嘗,惹得許多上等人物大聲喝彩。再譬如夏後啟,這小子初登大寶,也曾於銅鼎中烹煮豬羊,大會天下……總而言之吧!伊尹之前,紅銅稀少,其鑄品僅僅快活了有權階層,卻與廣大平民無緣,人民大眾那時還不知道湯煮的妙處,生活中只是一味的火烤或者生食,禍及五腑六臟,導致百病叢生,壽命偏短。伊尹出身寒微,後又於王宮富貴處掌勺多年,所以對此憤憤不平。他下決心要把王宮烹調術普及民間,優惠大眾,讓天下人不論貴賤窮富,都來採摘並品嘗飲食技術高速發展的最新果實。

  那麼,先從何處下手呢?伊尹做了商湯右相之後,便請湯王於宗廟中借出紅銅鍛造的小鼎一口,日夜思慮。伊尹知道,紅銅鍛造艱難,來之不易。當年黃帝從子孔雀石中提煉這等寶物,歷時七七四十九天,也就煉得那一丁點兒。如今商國人口眾多,幅員遼闊,欲要家家煮肉,戶戶飲湯,誰知要鑄多少鼎鍋,煉多少紅銅,燒多少材木,費幾多時光!紅銅鼎的成本如此之高,投入如此之大,把國力耗盡怎麼辦?那些天,尤其與湯王對話之後,伊尹廢寢忘食,反復推敲,普天下尋求採銅高手,研擬低成本冶銅鑄鼎之道。在右相的真誠號召下,一大批能工巧匠雲集商國都王城,組成一支極為可觀的科技冶銅隊伍,由伊尹垂直領導,餐餐魚肉,好吃好喝,立誓要把紅銅時代推向前進。
功夫不負有心人。一年以後,自然便有重大發現。

  事情是這樣的,當時有個銀髮銅匠,從首陽山投奔伊尹。該人自稱出於冶銅世家,本人亦有六十年冶銅經歷。現年百歲。他向伊尹報告說首陽山附近盛產異石,銀面灰色,光滑可鑒,幼時常下山採來玩耍。忽有一日,這異石脫手掉入紅銅爐中,取之不及,任其融化,最後只好在父親的痛罵聲中將一爐廢銅倒掉。老頭兒清楚記得,異石入爐,與紅銅做一鍋煮,不用多久,便見爐內沸及盈天,紅光閃閃,不及片刻,赤色早已褪盡,那銅不知什麼時候全變成青色。

  “青銅便宜。”老頭兒指手畫腳,向右相獻計。

  “右相不妨另開爐灶,將紅銅與異石同爐烹煮,便見青銅,這青銅不費火,不費時日,成本極低,耗不掉商國多少東西!”
  “謝老人家。”

  伊尹兩眼放出光來,道一聲謝,便開始調兵遣將,伐木採石,冶煉青銅。說起來,這也算是一個光照史冊的金色時刻,標誌著人類從石器時代、紅銅時代大踏步地跨入青銅時代。用不了多久,他們還要馬不停蹄,奮勇衝進鐵器時代,從而打造出一截比一截光彩、一段比一段值錢、一節比一節高級的五千年工具史和五千年文明史。一代代考古學家像蟲子一樣粘在這棵樹上,考來考去,最後只考出兩個名字,這就是軒轅和伊尹。伊尹完成了紅銅向青銅的過渡,所以考古學家號召我們,要記住這個奴隸的名字,奴隸和皇帝一樣,也能創造歷史,而且更出色。
話說伊尹招攬人才,發動群眾,煉出第一爐青銅後,便充分利用該銅易熔煉、硬度高、好鑄造等一系列優長之處,努力用它鑄造兵器樂器食器烹任器等。尤其是烹任器,伊尹右相不遺餘力,大力推廣,真正做到了家喻戶曉,人人會用。至此他又乘勝下了一道命令:

  商國子民今後做菜不許烤,只許烹!不許食生,只許食熟,而且還要有湯喝——像王宮那樣。這命令還告誡全國人民,從今後一定要加倍珍惜異石,沒有青銅何來美湯?!因此就把那異石稱做“惜”,列為國寶,禁止浪費。於是這惜便正式誕生了,叫來叫去,最後就叫成了今天的錫。

  有人問:“右相要把君民混同一體嗎?”
  伊尹答:“商君愛民如子,父子同食,有何不好!”
  有人問:“右相是要以湯治國嗎!”
  伊尹道:“商王名湯,自然要以湯治天下,壯子民,這又有什麼奇怪的呢?”

  又有人把狀告到商湯那裏,說右相真不愧是個廚子,他的施政方針原來就這麼簡單:一家一口鍋,一頓一碗湯,如此說來,豈不是天下廚子都可以做商王的右相了,商王不覺得丟人嗎?

  商湯燦然一笑,朗聲答曰:

  “昔伏羲織漁網,女刮縫衣服,神農嘗百草,不都是尊者所為嗎?未見誰呼他們漁夫、裁縫或者牛馬驢羊!便有人蔑稱,又有何懼?在商湯心中,誰讓萬民康健、子孫繁榮,誰便是千古名相!廚子怎麼啦——治大國如烹小鮮!你認為宮廷之上,手持書卷,日誦千言,視百姓如無物,不問民生,不察民情,不食民間煙火,那才叫官嗎?呸!”

  毫無疑問,烹飪術是科學飲食一大發明,為中華所獨有,理當屬於廣義的中醫範疇。伊尹把它從宮廷移植民間,算是做了一件功德無量的好事。從生食到熟食,從熟食到湯食,三次飲食大革命,一步步造就了炎黃子孫科學健康的生活方式。剷除了病毒,娛樂了身心,打開了胃口,滋潤了臟腹,延長了人類的平均壽命。據不完全統計,在青銅器高速發展的商湯時代,商人的壽命不僅比諸侯國高,而且比夏王朝直屬子民的平均壽命也高。生活在商場統治下的幸福的人們,普遍的能吃能喝,能生能養,能征能戰,國力空前強盛,民眾空前自豪,讓天下人都饞涎欲滴,無限神往。

  商湯說:“這是右相的功勞,這才是民之父母啊!”
  伊尹搖搖頭,說:“這算什麼呢?這不過萬裏行程剛走完第一步罷了!”

  商湯由此知道,而且頗為欣慰:原來右相懷有更為遠大的志向和更進一步的方略!他期待著。

  果然不久,伊尹便推出第二號右相令,要求商國百姓在服用中草藥時一律禁止咬嚼吞咽,而全部改用青銅鍋熬煮,熬成湯液喝下去。

  在此之前,神農之後,人們每每患病,便去採集草藥,置於口中咀嚼,嚼爛後全部咽下。類似服藥方法當然原始,而且不科學,不衛生,口感差,副作用大。那時節無論老幼,服藥比服刑還受煎熬,不少幼兒不堪忍受,寧死不食。伊尹有感於此,便再次發揮他那獨具一格的想像力。
  這位烹飪大師根據烹調方法,由此及彼,由表及裏,撰用神農木草以為湯液,終於悟出了以鼎熬藥,以湯代草的煎藥奇方,這無疑是中藥史上的第一次大革命!伊尹說這場革命至少有四大好處:一是藥鍋熬煎,即等於外部消毒,衛生、乾淨;二是熬湯煮草,草藥之有效成分能更多更好地溶解和提取,好比雞與雞湯,魚與魚湯,妙處皆在湯中;三是可以減少藥草的毒副作用,讓人不覺痛苦;四是多草混煎,藥力猛增數倍,療效頗為顯著。當時,許多諸侯國環繞四周,每天像看戲一樣看著商國推出的一幕又一幕改革活劇,覺著那戲真是波瀾壯闊,層出不窮,花樣翻新,幾乎每天都有好節目。商湯好比製片,伊尹好比編劇兼導演,仲虺為副導演。他們把住了整個舞臺,讓天下百姓都圓睜雙眼,張開大嘴,心甘情願的做了他們的觀眾。這觀眾有歡笑有模仿,有議論有譏諷,有喝正彩也有喝倒彩,製片和導演們時而得意時而緊張,不斷創新也不斷修正。譬如這次服藥改革一開始,便在藥具選用上栽了跟鬥,惹得觀眾哄堂大笑,也讓伊尹急出一頭冷汗。

  青銅注水,熬煎草藥,從理論上,這該是沒有問題的。但實踐中卻發現,銅器煎出的湯液極易變色,甚至變味。藥在銅中浸淫過久,加上灼火過量,總有微量銅溶入藥中,使藥不成藥,從而危及病人安康。自推行銅器煎藥以來,商國已出現十數例病案,如噁心嘔吐等,人人歸罪伊尹,家家惶恐不安,諸侯掩口竊笑。夏王桀當然也非常興奮,本來他對商湯加倍重用奴隸變法,十分警惕,惟恐因此壯了商的聲威,誰料這廚子不爭氣,淨搞些吃飯喝湯之類的小動作,還砸了鍋,好玩,可笑!

  針對醫療事故及其廣泛的社會影響,商湯匆忙召見伊尹,提醒他要慎重。對此,伊尹表示了深刻反省並說他有進一步的修正舉措。他準備以瓦罐代替青銅,這東西受熱均勻,散熱慢,質地堅硬,價廉物美,不會輕易亂藥性。

  何為瓦罐?伊尹認真細緻地給商湯解釋說,早年他在有莘國國賓館主廚,曾為昆吾國君提供飲食服務,昆吾國君手下有一巧匠,能燒土鑄陶,鑄陶為罐,以罐燉湯,香醇無比且無異味,令伊尹備覺驚奇。那時他便想把這招兒絕活兒學過來,可誰知昆吾國君刻薄歹毒,嚴禁外泄。有一回,那匠人僅跟伊尹說了句話便被切去舌頭,至今不能言語。伊尹說如能借得此人,則陶罐可成,有了陶罐,保證湯液不變味。

  “右相,”商湯皺緊眉頭,追問一句,“右相怎知陶罐不會令湯藥變味呢?”
  “陶罐經火,千錘百煉,”伊尹回答說,“再也不會遊離了!”
  “那青銅不也從烈火中來嗎?它怎麼啦?”
  “陶罐屬土,大王,”伊尹匆忙解釋,“草木生於土中,便永也不會串味,這好比父精母血之於人子,大王!”
  “說得好!”商湯點點頭,算是首肯伊尹主張,忽又問道,“為了一罐,而攻滅一國,右相以為天下人會怎麼看?”

  伊尹笑道:“況昆吾與豸韋、顧國及九夷一樣,死心塌地,忠孝夏桀,心甘情願,為昏君殉葬,早就該除卻了,借此機會,先禮後兵,豈不是好!”

欲知昆吾的命運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。



 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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